这是我第一次卖出这样的浮生,也是我最想卖出的浮生:遗忘只是为了更好的开始。
女孩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书,刘滴川校注的《山海经》。
她静静地站在门口,没有打扰我。
等到我抬起头时,正好和她四目相对,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我,她也看到了我眼中的她。
我竟是有些失神。
这是一双绝美如画的瞳,澈入人心。
“咳,不好意思,姑娘请进。”我几乎是下意识地,起身,迎客。
“谢谢。”女孩微笑着,双眼微眯,瞳中的绚丽隐去些许,换以善目慈眉。
这是一双柔和似水的眼,沁人心神。
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当是如此。
“先生,我想要一杯浮生。”女孩从身侧的小包中取出一张对折过的纸张,微笑着递给我。
笑得很自然,也很释然。
这不像是来喝浮生的,反而像是韶华。
我没有去纠结,只是将纸张封入木匣中,取出浮生。
转身时,我注意到旁边已经有七个木匣了。
原来已经那么久了。
我暗自一笑,引领女孩走进茶室。
我和往时一样,为女孩泡茶沏茶奉茶。女孩一直在笑,不张扬,但也不拘束。
“姑娘在笑什么?”我为女孩奉上品茗杯,忍不住问了一句。
我实在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,能在喝浮生的时候,笑得如此自然。
这不是阿镜的那种爱笑而笑,也没有阿闲的那种嘲讽一笑,更没有陌的洒脱。反倒是和宁宁,有些许像,但又相反。
宁宁虽然心愿得到满足,但她终是痛苦的。
而在她眼中,我看到了希望,还有些许感慨。
女孩接过品茗杯,笑得愈发灿烂。“先生您在笑什么,我就在笑什么。”
她居然留意到了!
注意到七个木匣时,我是笑了。我笑,笑自己终于开始了新的生活,来到了新的地方,认识了新的人。我笑,笑时光流逝匆忙,不知不觉居然已经过了半月有余。我笑,笑自己太过倔犟,却又不肯退却半步。
我没想到她会留意这些。
女孩没有再说话,而是冲我调皮地吐了吐舌,轻轻地抿了一口浮生。
-
我叫陈憬。
憬,从心景生,觉悟也。
这么多年了,我觉得,我该放开了。
我从小就恨一个人,恨她不曾陪伴我,恨她不知道我想要的,恨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。
我恨我的母亲。
在我的记忆里,母亲似乎只是一个代词,一个虚词。我很少能见到我的母亲,她总有着做不完的工作,处理不完的事。
不论是我的生日,或者是儿童节,还是除夕这种本该一家团聚的日子,总看不见她的身影。
所以,我开始厌恶她。
我将一切都感情都倾注在陪伴我的父亲身上,而留给母亲的,只有厌恶。我从一开始的闹脾气,埋怨她为什么迟迟不回来,到后来的厌恶她,不想见到她,以至于恨她,她都不知道。
因为她太忙了,她甚至经常忙得睡在办公室里。
她很爱我,我知道。我也知道我应该体恤她的辛苦,不应该和她闹脾气。但是每每看着别人有母亲陪在身边,而我竟是连和母亲的合照都不曾有过一张,那种失落、委屈、埋怨的情绪铺天盖地地朝我涌来。
很快,我确诊了抑郁症。
也许,是关心则乱吧。她和他都变了,变得小心翼翼。和我说的每句话总会在脑海里先斟酌,对我的表情也要实现演练好几遍,甚至是出现在我面前的时间地点,也要计算着。
我本来觉得自己没什么事,可是随着他们的改变,我的不安也被无限扩大。
“我有抑郁症。”当我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出这句话时,她哭了。
她一直是一个很要强的人,那应该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她哭。
“我好失败啊!”当她哭着喊出这句话的时候,我居然感到狂喜!我没有丝毫的愧疚与自责,我觉得她就应该如此,我的一切都是因为她!如果不是她,我不会变成这样!
这是要多么刻骨的怨恨啊。
从那以后,我能明显地感觉出她的变化。
她很担心我,她会为我找医生,会试着和我谈心,她努力的尝试一切能让我好起来的方法。
但我知道,我好不起来。
因为她,才是我的心病。
我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给我的爱,但是我不能接受,我对她有着从骨子里的抗拒。
她生我养我近二十年,却始终不知道我想要什么,甚至连我喜欢什么都不知道。我感谢她赋予我生命,但也更厌恶她将我带来这个世界。
我一直不敢告诉她,其实,她要是能不那么在意,我反而会好过一些。
可我不敢说,没有哪个母亲听到自己的女儿这么说会不心痛的吧,更何况是她。
我想试着去爱她。
可我做不到。
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去爱她了啊。
-
一滴泪珠挂在陈憬的眼角,晶莹剔透。
“所以,姑娘是想忘记些什么呢?”我为她取下眼角的泪珠,却没有急着放入杯中。
如果只是为了忘记,怎么会有如此灿烂的笑容。
“我想,忘掉自己。”陈憬抹了抹眼角的泪痕,将品茗杯递到我面前。“既然我已经迷失了我自己,那就重新开始吧!”
“我希望,重新开始。”
从始至终,女孩的双眸都是那么的明亮,就好似月落秋水,日月同辉。
“好。”我将半滴泪珠置入杯中,转身离去。
这杯浮生,我仍是看不得。
“先生,既然选择了重新开始,过去的事,就放下吧。”
女孩临走前,背对着我,轻轻地说,轻轻地离开。
祝愉。
关门时,我看到她站过的地方,照进了一缕阳光。